陕西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入选作家苗雨

作者简介

苗雨田,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长篇小说》杂志签约作家、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神木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作品发表于《长篇小说》、《海外文摘》、《陕西日报》、《延河》、《雪莲》、《草原》、《延安文学》等。曾获《陕西日报》副刊评选一等奖、《长篇小说》杂志“最佳影视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红柳林蓝柳林》、《黑金白银》,中短篇小说集《玉兰带》等。《黑金白银》入选《西风烈——陕西百名作家集体出征》的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中篇小说《郝总,好总》在《大中华月刊》年第1期发表后,被国家级大型刊物《海外文摘》年第2期予以转载。

内容简介:通过对石峁村青年荀更新和其师母智慧敏传奇曲折的爱情故事及其小人物的艰难生存现状等的精雕细刻般的描绘,生动展现了石峁人石头般铆实的秉性。

1

年过半百的荀宽厚,现在感觉自己是在过着毛驴般的岁月。他要为年近三十岁的儿子荀更新筹措几万元的结婚财礼,天旱火燎的,简直度日如度年。

今年,除过少部分水浇地有少许收成外,大部分庄稼都已绝收。眼下,正是庄户人最难肠的时候。好多年轻人、壮劳力都纷纷外出打工谋生,村子里只留守着三八(妇女)、六一(儿童)、九九(老人)“部队”及部分体弱病残者。石峁村犹如遭遇了大劫,一派萧条景象。

这几天,荀宽厚终于在家里呆不住了,他必须要想办法来补上这灾年的亏空。最终,他也还是决定外出揽活、打工。当他就要迈出家门的时候,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楚。是的,往年这个时候,满地的庄稼都生长成熟,正鼓鼓胀胀、挤挤囊囊地等待着喜上眉梢的庄户人不知疲倦地前来收割;而眼下的这点收成,他的婆姨康水梨一人睡过八大觉后,都能收拾得一干二净。因此,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营务了一辈子庄稼的荀宽厚,已经50多岁的人了,却被现实生活演变成了一名农村的“剩余劳动力”。

按照城里人的规矩,荀宽厚现在该是“退休”的人了。因此,他不能被算做劳动力来对待,更不能冠以“剩余”这样的不尊不孝之名,他应该到专门的老年人活动中心,去定点的老年人晨练队等场所,美美地燃起一片红红火火的夕阳风光;而按照农村人的定律,眼下看来,你越是挨近夕阳的岁数,却越是像那朝阳了。好像是从什么时候以来,农村的大部分青壮年纷纷离开寂寞的乡村,涌入繁华的都市,这样一来,留守寂静村庄的重任,大多就落在了这些上了年岁的庄户人的身上。他们无从顾忌年岁已高,无从顾忌体力不支,默默地营务着一茬又一茬悄无声息的庄稼。

事实上,现在的好大一部分年轻人,已经不会营务庄稼,他们即使是待在家里,种地的细活也还得上些年纪的人来完成。这样,倒不如他们干脆通年外出打工挣钱,在某个城镇租房安家,去过那劳苦却省心的市民生活。

荀宽厚常想,都一窝蜂似地涌入城市,一旦无人种地了,莫非那城里的高楼大厦也能当了饭吃?

可如今,荀宽厚也要外出打工了。他显然是被逼上了梁山。他既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驮回一垛子钱来,为这要命的儿子开销办事。

儿子荀更新从小不好读书,现在却感觉死受苦没有前途,亡羊补牢,年前,遂拜同村的匠人张侯怀为师,执意要将他的这门挣钱手艺学到手。前几天,荀更新的师傅张侯怀给家里的人捎话回来,说今年收成不好,秋天就不回来帮着收割庄稼了;还说,前阶段,他们师徒二人已在一个大型建筑工地找到了活,秋天工资正高,耽搁不得。对于张侯怀有病的事,来人却只字未提。张侯怀的媳妇智慧敏心想,也许这并不是报喜不报忧的缘由,很可能是自己的男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息养后,他因劳累过度而落下的病根终于给除掉了?

康水梨听说走了七、八个月的儿子荀更新,秋天也不回来了,心中就时急时躁时忧时悲,干活也心不在焉,常常偷偷地抹眼泪。

康水梨急匆匆地赶到张侯怀家去,仔细打探儿子更新的情况。怎奈张侯怀的媳妇智慧敏,竟然破口大骂,说自己这死不了的男人,走了半年多了,竟连二分钱的钢蹦子都未捎回一个来,这叫他们母子们该怎活呀?

智慧敏越骂越凶,白眼瞪着康水梨,唾沫星子溅着康水梨。康水梨立时明白,这智慧敏不是在骂她的男人,而是在给她撒气。她是在怨恨儿子更新跟了她男人张侯怀学手艺,害得她家的男人没给她挣回钱来。

康水梨除了没有问到第一次出远门的儿子的丁点儿消息外,还受了一肚子的冤屈气。

荀宽厚也觉得奇怪:走了多半年了,张侯怀怎么连一分钱也未捎回家来?莫非这师徒二人出了啥事?莫非张侯怀真如前些时候所言,一直卧病未起?莫非儿子更新……

当下,荀宽厚就决定到薪晶市去打工,顺便去看看更新和侯怀,特别是更新的手艺学得怎样了?

荀宽厚也学着自己的婆姨,提了一小筐子鸡蛋,厚着脸皮,再度踏上了智慧敏的门,以便问清地址后,即刻出发。

智慧敏骂归骂,怨归怨,但她的担心胜于一切。对于出门在外的男人,她常常会不自觉地猜测着,冒出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可怕念头……

智慧敏听说荀宽厚也要去薪晶市打工,顺便去照应一回那师徒二人,顿时喜上眉梢。她赶忙将荀宽厚提来的那筐子鸡蛋,一个个用废纸包了,牢牢靠靠地装到了一个小篮子里,然后,又结结实实地用一根绳子将这篮子捆好。她让荀宽厚将这箱子鸡蛋给侯怀和更新带去,同时将师徒二人在薪晶市打工的住址和联系方式等详详细细、反反复复地告诉了他。

荀宽厚找到了儿子荀更新和张侯怀师徒二人在薪晶市原来租房子住着的地方。房主只说他们俩人搬走了,却不知去往哪里,甚至连他们是否还留在这座城市里,也搞不大清楚。荀宽厚就只好在附近到处打问、寻找,却犹如大海捞针,到哪里能寻得到这俩人的影子?想想自己这次出来,倒也并非只是为了找人,而主要还是为了挣些钱,能将儿子的媳妇给拉扯过门。因此,没寻着亲人,他就去寻找工地,去干活了。

现在正是各大小工地用人高峰期,没费太大功夫,荀宽厚就在市中心的一处广场修建工地上,找到了活儿。

荀宽厚白天干活,晚上总觉得像是有啥事似的,常不自觉地有些心惊肉跳。当他拖着劳累至极的身子骨,继续找人时,这种心慌的感觉才略有缓和。他这样一连跑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那种寻找儿子的心性,才随着日渐疲软的身子,彻底地垮塌了下来。

其实,荀宽厚现在所在的工地,与荀更新他们所在的工地仅半里之遥。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亲人们就近在咫尺;荀宽厚也根本不会想到,张侯怀在他身边的不远处,正面临着一场重大灾祸。

怪只怪,拖着一副病弱身子的张侯怀不听荀更新等人的极力劝阻,硬要强撑着身子去上工。他常对好心规劝他的工友们说:“没事,能挺得住。工程一完,我就回家呀。”他的那种口气和那种姿态,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铁人形象。

可是,这一天,我们的铁人却在干活之中猝然倒地。当他的徒弟荀更新慌乱中医院抢救时,他已经气绝路途,垂死在了他的脊梁之上。期间,在连续的颠簸之中,他挣上命地吼出了一声之后,便完全由硬变软,而后就由软变硬了。他的徒弟荀更新异常惊骇地将他从肩头卸下,看到他那上吊翻转着的一双白眼、呲牙裂嘴的一副凶像后,险些被怕死了过去。

按照石峁当地阴阳先生的章谱,张侯怀未满50岁突然暴死,属“小口”,当旺火化掉血肉后,拾捡尸骨埋了。

火化后的张侯怀的躯体只占了一小红布袋大小的空间。在临入土的时候,这一小红布袋尸骨又被装入了一个小小的薄木棺匣。这棺匣大概是由普通棺材按比例缩小到七分之一的样子。

张侯怀之妻智慧敏及张侯怀的徒弟荀更新,他们怜已惜人,总觉得张侯怀由阳世走到阴世时的场面太有点简单,总觉得亏欠了他点什么。

正当萦绕在人们心头的这种怜悯、伤痛、灰败的乌云呈厚重堆积状之时,现实的冷雨便劈头盖脸地敲击了下来。

首先是智慧敏,她中年丧夫,留下三个碎娃娃,整天要吃要喝要穿要戴,还要供书念字,知文晓理……手艺人张侯怀这样撒手一走,智慧敏就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失去了重要的生活保障。正如烧火做饭中,突然抽去了炉灶里的木柴,热气蒸腾的饭(繁)荣景象,便转眼即逝。

其次是荀更新,他从师学艺近一年,其实只是跟着师傅奔波流浪了近一年。一年来,他手艺学得半生不熟,如同一锅水,只烧到了四成开。如今,送走师傅后,他就成了弃儿一般,以后学艺之路怎么走,就无从知晓。

荀更新在学艺路上,之所以要一条道走到黑,完全是因为只有将这把手艺学成功后,他才有可能将傅栓桩之女傅云柳娶过门来,做成他的媳妇。在这件事上,傅栓桩给荀更新父子俩各出了一张考卷。给荀宽厚的考卷是财礼两万元。现在他正在拼命“抢答”,甚至置年老体弱于不顾,到薪晶市打工去了,现在正将“考卷”拿到工地上,试图在那里展开攻势,攻克一道又一道的“难关”;给荀更新的考卷是手艺学成功。现在他也已“回答”上来了四成,另外的多一半因为“考场”中突然出现了意外,就迫使他暂且停顿了下来。

媳妇一时半会娶不到手,着急也没用,倒也罢了。荀更新现在最担心的是父亲的安危。因为师傅张侯怀的缘故,他时常会在心里胡乱瞎想,莫非爸他……   

“没事,好着呢。”每当荀更新念叨他爸时,他母亲康水梨就这样说着宽心的话。康水梨的意思是,凡事说个好,纵有灾祸也破除了。然而,荀更新却不解母亲这般不着边际的意思,竟呛着口吼道:“好!好!你就知道好!走出去的人,近一个月了,连个影子也没见着,还好?不好!不好!不好!……”

荀更新正暴着性子喊叫着,突然,“嘎——”的一声,疯狂中,他像高速冲锋着的战车,猛地中炮瘫痪,顷刻间就偃旗息鼓了。

击中他的炮弹,来自母亲康水梨。他的一连好几个“不好!”、“不好!”的连梭子弹兜出枪膛,他母亲竟“哇!——”的一声,放开嗓子大嚎了起来。这种劲势有点像智慧敏那天面对死去的丈夫时的情形。上些年纪的母亲,如此伤心地嚎啕痛哭,荀更新还是第一次经见。母亲的这个样子,不亚于一颗重型炮弹,刹那间,就将荀更新击得粉身碎骨。他当即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满脸肌肉在颤动中泛出白一阵红一阵的骇人的光彩。慌乱中,他一把将母亲抱了,医院。但是,转而一想,这又不是薪晶市,上哪医院?惊慌失措中,他只好双手托抱着母亲,站在当院,歇斯底里地直喊救命。

2

霜降前后,田地里的庄稼被抢收一空。整个石峁村显得辽远而空阔。干涩的西北风日渐硬朗了起来,扬沙卷尘中,呈现出一派肃杀般的态势。

深夜两点多钟了,荀宽厚家的三间土窑洞里,仍然灯火通明,与深秋凉飕飕的夜晚形成了某种幽怨与对峙。

荀宽厚的妻子康水梨独守着三间空窑洞,突然害怕了起来。往常里,她独自一人在家,并未有过如此怯惧的情形。即使是月黑风高之夜,她也敢一个人熬到深夜,将牲口逐一喂好了,然后倒头便可睡到天亮,中间不会有任何头皮发紧的情状。这几天,她心里疑疑惑惑地思谋着荀宽厚,猛然间就会冒出些奇异可怕的念头,随即她就看见荀宽厚在她前后左右的各个方位,或远或近地向她走来。她一阵欣喜,正要向他靠近时,却见周围只是寂静的房屋和空阔的庭院,并未有任何的人影出现。她当即便被吓出了一身虚汗,浑身酥软得再没有丁点儿的力气去干活了。她对自己家里的庭前屋后突然感到陌生而恐惧,一种无由的惊魂丧魄之感,犹如章鱼的脚爪,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将她紧紧地裹覆住、拥盖住……   

直到丧夫的智慧敏,苦闷之中客串到她家门上时,才将她从那被灰败怯懦可怕情绪丝缠麻绕着的雾团中暂且解脱了出来。智慧敏说,她男人张侯怀刚殁了那会儿,她也就这样疑神疑鬼地怯惧。人在事中,都那样不正常。其实这又很正常,过一阶段,等时过境迁了,也就没那档子事了。智慧敏说:“你要是实在害怕了,我现在一个寡妇人家,正好可以过来给你照怕。不过,也只是在晚上过来和你一块睡觉而已,可是,别的该由男人做的事情,我可就帮不上忙了。”说话间,智慧敏止不住笑出了声来。康水梨并没有听明白她耍笑的意思,却在这一片笑声中松驰了下来。

智慧敏唐突地问她:“更新啥时回来?”

“我也不知道。”康水梨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说:“咋啦?”

智慧敏突地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有点重苦活,想让更新帮一把。”

“那没问题,更新本就是你家那人的徒弟嘛。现在他人走了,你也不容易,更新哪天一旦回来,我就让他过来帮你。”

“恩……”智慧敏还想说啥,却没好开口。 

刚刚进城还没几天的荀更新,突然间又回到了家里。

更新说:“妈,我再也不出门了,就在咱们石峁村种地呀……”

“城里没找着活干?”康水梨焦急中情绪显得有些暴躁,话语中带着唾沫星子,“我这是哪辈子造孽,得了你这么个活宝,叫我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妈!”荀更新打断了他母亲那难以入耳的话语,解释道,“妈,进城的当天,我就找下活了,只是——只是师傅去世了,我一个人在工地上干活,怪孤零的。再说,我也不爱学这揽工受苦的活了。妈,我想,我还是趁早和我爸学种地吧。咱们石峁村,我觉得比在城里舒畅……”

“没出息的东西!你就知道舒舒服服的好,可这样能过了一辈子吗?学不成手艺,人家傅栓桩的女儿会嫁给你吗?挣不下几个钱,看你的老婆谁家肯白送上门来?!”

“妈,娶老婆的事,你就不要再费心思了,我自己会……”

“怎么,你自己谈下了。”康水梨心有所动,抢着问。

“不是,我是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现在还早着呢。”

“灰东西,你二十八、九岁的人了,还早?闪闪失失,三十出头了,你真的打光棍呀?”

“……”荀更新被母亲这一路追问下来,至此才若有所思。他那尽染风尘的脑袋痛苦而又无奈地低沉了下去,嗫嗫嚅嚅着无话了。

康水梨看着他那冷寒受冻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一阵酸楚。她表面依然强硬,内心却已犯软,忙活着给他开始准备饭食了。

3

石峁村荀宽厚家的又一代秉承传统的庄稼人已经长大成人。

  荀更新瓷实雄健的身材与他那敦厚踏实的心灵世界浑然一体,表里一致;他没有过多的追求和欲望,对任何事情都显得满意而知足;他不爱多想事情,有时候,和别人共事,他就喜欢有人指使,喜欢由别人来出谋划策,来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但是,有时候,他又显得十分倔强,任何人都甭想将他的意念改变。就像他一旦决定了不去学手艺而要在家里种地一样,包括他的父亲荀宽厚在内的所有的人,都再无法改变得了他。

  不过,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荀更新都是一个种地的好坯子。只是,眼下流行一窝蜂地进城吃“工饭”、“浮饭”、“青春饭”,才使得人们对他逆流而行的这一行为不太理解,甚至说他年纪轻轻地窝囊在家里,没出息。荀更新就在心里不断地嘀咕,都进了城,没人养畜种地了,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城里那满世界的钢筋水泥壁垒难道也能当饭吃呀?

  初冬时节,整个石峁村显得荒凉而空寂。长风裹挟着蒙古、西伯利亚寒流毫无遮拦地吹刮过沙丘滩峁,令所有的生物都有规律地躲藏、蛰伏、迁徙。

  此时,正值农闲时节的各个农家小屋里,炉火正旺热地冒蹿着,倒显得异常的温暖而悠闲。这种与外面的严寒所形成的明显反差,让苦受了一年的庄稼人,更好地体味到了生活的融暖与舒适。这个时候,羊也宰了,猪也杀了,打工在外的也陆陆续续地回家来了;有肉吃,有酒喝,有人玩,正是一年之中农人们身心最为闲适、舒坦的时日,就像城里人放了长假。

  荀更新闲来无事,就习惯于到智慧敏家去坐坐。师傅张侯怀去世后,他觉得师母一个人拉扯着三个碎娃娃很不容易,受了煎熬。因为师傅的缘故,他对这一家人报有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常会帮他们做些苦重的体力活,跑腿办些事情。

  这一天,他帮师母干完活后,和师母拉家常、扯淡话、谝闲传,不知不觉中,天就黑了下来。他赶忙起身要回家时,师母却执意要留他吃晚饭。一顿猪肉烩酸菜异常美味地下肚后,荀更新却突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荀更新家与师母家之间,正好会经过他家的那个“土圆仓”。在荀更新看来,这个“土圆仓”现在就是一座可怕的“坟墓”。自从亲身经历师傅死亡的全过程之后,他胆小畏怯得就不如一个小孩子。白天还好说,夜晚他就绝对不敢独自出门去了。他现在甚至有了一种“恐夜症”,一到天黑就害怕。现在,要让他在这黑天半夜经过那座“坟墓”回家,他是至死都做不到的。

  此刻,荀更新在内心里对自己怨骂不已,急出了满头的汗水,却仍然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子”。最后,他实在想不出个法子了,就向师母请教道:“姨,我——我……”

  “你怎啦?”智慧敏见荀更新说话吞吞吐吐的,像个长大了的小孩子仍然还围在她的身边讨要奶吃似的,却又不好意思开出口来。她就不由得愠笑着问道:“有话说嘛,都像一家人的,你还有啥不好意思的?”智慧敏刷洗锅碗的声音很响,说话的声音却有点像那碗里的油腻。

  “姨。我一到夜晚就害怕。今晚——今晚可能得在你们家住——住呀!”荀更新这话一出口,憋红着的一张脸,紧跟着便缓和了下来,内心也好似趋向松弛。

  智慧敏一下子便停止了刷锅。她扭过头来,用疑惑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奇怪了,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尽说小孩子话。笑死人了,一到夜晚就害怕,还不如一个小孩子呢。

  智慧敏强忍着未笑出声来,却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住吧!别怕,呃,有我在呢。”

  智慧敏将灶房里那张木板床上七零八碎的东西十分麻利地搬挪开来,然后在上面铺好了被褥,对正在和自家的三个娃娃斗耍着的荀更新说:“你就在这张床上睡吧。我给你加了双层褥子,估计不会冷了。”

  荀更新十分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感觉有股异样的东西在心头柔和而温热地泛滥开来。顺着悬吊着布帘的门洞听过去,隔壁传来了慧敏姨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响。这温情的响声显然使荀更新再次甜美地躁动起来,他内心突突地跳着,双耳极不规矩地捕捉着那种种惊奇而神往的响动。伴着慧敏姨温柔甜润的呼睡声,荀更新渐渐用被子紧裹了膨胀的身子,将脸紧紧贴向那墙壁,慢慢释放着,呼匀了气息……

与荀更新相比,智慧敏倒显得平静而自然。只是后来,荀更新那成熟的男人所特有的雄壮的鼾声顺着连接两个房间的那条门洞传过来,并将她震醒了之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男人——张侯怀。张侯怀从正月里打工出门,到九月里死尸运回,直到现在快一年了,她就再未在自家的炕皮上听到过任何男人的那迷醉的呼噜声。张侯怀刚去世那会,同村的瘸跛子赵宝元,疥蛤蟆一个,还磨蹭着想要吃她这块无人光顾的“天鹅肉”。这个瘸跛子光棍汉虽然总是被她骂得灰溜溜地走开了,却每每搅得她心神不宁。她似乎在渴望着某种东西,却又在坚决地拒绝着它。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那种焦渴,往往显得明晰而不知耻……   

伴着荀更新那陌生而熟悉,遥远而逼近的男人所特有的强劲伟猛的鼾声,智慧敏自怜地将双手拢盖过身,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强烈颤栗,温热的泪水顺着滚烫的脸颊静静地溢流而下……

  第二天早晨,大家显然起迟了。荀更新匆忙叠好被褥,连声招呼未打,就急匆匆地溜掉了。他害怕被人发现在慧敏姨家过了一夜。他十分后悔昨晚住在了慧敏姨家。这令他羞愧不安。

  智慧敏起床后,看着更新叠垛整齐的被褥,愣怔了半天。突然,她走上前去,将被褥重新铺开,又重新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开始整理、折叠。她的双手已经触摸到了更新留给她的温热,她的鼻子里已经嗅到了更新遗余下的令人心悸的男人气息。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触和体味了,现在,竟觉得一切是如此的新奇而又充满了刺激般的诱惑。

花了好长时间的功夫,智慧敏才将这本已叠好了的被褥,又重新叠好。对着折叠好的被褥,她呆呆地发愣着……   

猛然间,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转身穿过门洞,来到了隔间的卧室。她将覆盖在自己被褥上的那个印织着一个大红喜字和一对鸳鸯鸟的罩单轻轻地揭了,然后十分挑剔地将它拢在了更新睡过的且经她一丝不苟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之上。之后,她才立刻轻松而愉悦地开始为饿得嗷嗷直叫的三个孩子准备早饭了。

待荀更新再次在她家的那张小床上睡下之后,她便十分迫切地将尚未涉此世事的他大胆地导入了自己那焦渴已久的体内。 

当智慧敏于夜半时分,摸摸索索着向这灶间走来,像是要寻找什么十分需要的东西的时候,突然就挨着了他的床板。他正要问说,姨,你找啥?我来帮你等等的一些话句时,慧敏姨那光滑柔软的身子就已经完全熨贴着他了。

当即,他头脑里便失去了任何应变的能力,浑身怪异地抖动着,说不上丁点儿的字句来。他下意识地将身子向靠墙的一边猛一躲闪,却反而被那温绵柔细的肌肤逼得更加牢靠而近贴。他全身一阵暴胀,努力着、羞怯着,却不知该去干啥。一种天塌要命般的焚毁,使他完全处在了一种迷幻痴醉之中,他等待着……   

酥软柔嫩的一只手,情切意迫地抚摩过来,即刻就抚弄到了他的要命之处。他嗷啊一声喊叫,扭曲的身子在冲突中,被慧敏姨引导而上……爬伏中,他猛然间拥抱住了今生从未有过的厚软与柔细,下身一下子贪婪地失去了目的地。

  “姨,快抓着我!”他哼喊着,突然失去了任何的羞怯,比慧敏姨更加具有了那种迫切,那种向往。

  “就叫姐吧,叫姨我心疼。”她呻吟中,抓着了他,将他导入了终结地,推托着,迎接着。

  荀更新在被导入的一刹那,猛然间触电般地抽搐了起来,他豁然明白了这向往已久的福地,正准备有所作为时,却突然爆裂着消融了……

  “新子,以后你就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你不恨姐姐我吧?”慧敏拥着爬伏未出,余味未消的更新,呢喃道,“姐姐对不住你呀。你还不到三十岁,姐姐却是四十有余了。”

  更新溜滑而下,静静地伏卧在了慧姐那绵软的臂弯里,甜蜜咀嚼不尽:“慧姐,有这一晚,我就没白活人,死了也值。只是,我对不起师傅……”

  智慧敏突然按住了他的嘴,说:“你对得起他。你伺候他,陪伴他,直到他殁了后,又帮我们母子扛重拿轻。他殁了,怨他苦,我们总得活人享福吧?”

  是呀,这才算真正的活人,真正的享福。荀更新心里想,我快三十岁的人了,才开始有了这等福分,要是早那么几年,该有多好。但是,要不是慧敏姐(他现在已完全将姨当姐了)给予他,说不准,他永生也不会享了此福的。他心里这样想着,脑子里记忆起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黄段子来,顿然间,觉得浑身再次燥热起来,心中潮起了明晰的欲念。

  这次,他再无须挑动,无须引导。他翻身上去,在那片滩湿地里一阵冲突后,便开始了自然而猛烈的撞击。这次他体味得长久而完美,心中的雄风舒张而顺荡。

  他对此,显得特别地不知足,接连着五、六次后,慧姐就提醒他:“新子,你还嫩。咱们来日方长,你要匀着使劲,对吧?”

  “呃”,更新傻傻地点着头,被慧姐紧紧地搂着,拥挤出了疲乏的鼾声。

4

与所有烦躁中人形成明显对比的是,这一阶段,荀更新倒显得异常美满和幸福。和所有曾经年轻过的人们一样,荀更新一旦嗅着了女人的香醇甜美之后,对此就显得无可遏止地痴迷了起来。他的胆子也大了许多,夜间不敢出门的毛病,也被他逐渐努力着克服掉了,甚至黑天半夜里,偷摸着去和慧姐幽会而路过他家的那个坟墓式的“土圆仓”时,他也能大胆地跨越,而不再是心惊肉跳畏缩不前了。所谓的色胆包天,说的大概就是荀更新现在的这等情形。

  不过,荀更新的大胆也就仅限于这一件事而已,别的事上,他仍然显得小心而畏怯。他胆小如鼠的本性不会有根本上的改变。荀更新现在越来越害怕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师傅张侯怀户族中的人,也不是慧敏娘家门上的人,而是同村的瘸跛子赵宝元。这个老光棍像那传说中的无头野鬼,经常半夜三更来敲打慧姐的门,常常搞得他这个小光棍像小孩子一般紧紧地畏缩在慧姐的怀里,而不知所措。这几天,这个老光棍可能实在熬耐不住了,情切欲盛中,竟接连天天晚上前来敲门不止,还隔着门说:“……慧敏妹妹,你让荀更新那龟孙子来,就不能让我来一回吗?”

  更新和慧敏往往虽有温存,却兴致难尽,在云雨磨缠中,俩人逐渐酝酿成熟了要惩治这瘸跛子的计策。

  待俩人摆好家伙,布好圈套后,接连三、四天里,赵宝元却并未前来,没能上钩。他们只好将这些玩意儿撤掉了。

  “可能是这瘸鬼觉察到了什么,不敢来了。”更新威猛地跨骑着慧敏,得意地说。

  “准是贪赌去了。等过阵子消闲了,肯定还来打搅。”慧敏扭曲着腰身,急急地迎接着更新,呻唤着说。

  俩人再次向着潮头之上荡去。更新已经忍耐不住慧敏那震颤着的一阵紧似一阵的箍抱,已经预感到要从那浪尖之上酣畅淋漓地滑落而下时,“嘣嘣”,敲门声突然响起,像是突至的风暴,将俩人之间汹涌激荡着的美妙的浪花于倾刻间再次毁灭殆尽。

  “……荀更新,你龟孙子好受活呀!寡妇的×,众人欺。你也该让一让你叔了吧?”赵宝元将一只耳朵紧紧贴向门缝,竭力捕捉着里面动心的喘息声。良久,他又继续压低着声音,说,“慧子,我知道你单帮孤人拉扯三个碎娃娃受罪着哩,你哥我今黑夜里,是专门给你送钱来了,你快开门。哎哟,冻死我了。哎哟……”

  “这老东西怎知道我在这里?”荀更新听见赵宝元隔着门对他发话,性趣索然地问慧敏。

  “怎不知道?你喘气声多大呀,他能听不来?”

  “那也不一定是我吧?”

  “我就让他知道是你,那才好呢。”

  荀更新吃惊地攥着慧敏的一只奶,觉得她有点疯狂。

  “你快起来。咱就让他吃辣子。”说话间,智慧敏已经窸窸窣窣开始穿衣服了。不多时,就听见有摆布家伙的声音传来。荀更新心里一阵紧张,赶忙搂起了裤子。黑暗中,他听到慧敏已经将门关子悄悄拔开了。一想到即将有事情要发生,他心里禁不住像擂鼓一般,震荡狂跳不止。

  “……送钱的,你悄着声,慢着点进来吧。”智慧敏一本正经地低声向着门外呼唤道。

  “嗯?……嗯!”赵宝元一阵狂喜,激动地说,“慧敏妹子呀,这才够话。”

  “啪!”

  “啊哟!啊哟哟!啊!——哟——我的妈哟!——哟!——”

  荀更新知道赵宝元在迈进门口的一刹那,中了机关,遂一闪身,撩起过洞的布帘,躲到了隔壁的房间。还好!三个孩子仍然在这睡着,暂且还没有被这三个大人给惊扰醒。

  “咯噔!”隔壁房间的电灯被拉亮了。顺着门洞影射过来的光线,将里间的这屋子照得昏暗而明晰。荀更新连忙蹲曲了身子,害怕地蜷缩在了地角旮旯。

  “哟!他叔,你怎么偏巧就触碰到了这捕鼠的铁夹子。啊呀呀!放着多宽的路不走,你偏就……”

  “我偏就要做只贼鼠,让你们来打!”赵宝元可能一时疼痛难忍,深深地透了口气后,突然喊道,“荀更新!你个龟孙子!你快滚出来!老子今晚倒要看看,你们两个狗男女是怎么个打老鼠法!”

赵宝元就像一只未被彻底捕获治服的恶狼,现在正凶狠地回过头来报复了。听着他那些不依不饶的话语,荀更新当即便瘫软着跌坐在了那个地角旮旯里,他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突然,荀更新听到隔间里有异样的动静传来,迅即是俩人粗重的喘息,后来,随着“嗯嗯啊啊”的呻唤声,床板被粗暴地掀动着,碰着了墙壁,震动得他紧贴墙壁的背脊,发酥发麻……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痴愣地静待着那种事情的发生。

  “更新!快!——快赶开这个老畜牲!”随着智慧敏这一声拼命地叫唤,荀更新头皮一紧,头发“唰”地向上直竖,待他明白过来刚才并未发生那种事时,他那胡猜乱断中激烈动荡着的情绪才稍有缓和。

  这瘸鬼要强暴人?怎么办?他蓦地腾起了身子,瞬间鼓足了勇气,豁出去了。当他腾身而起就要冲过去的一刹那,一连串脆生生的号啕声,突然炸响,惊得他当即不知是收腿好,还是迈步对。

  他顺着哭声急速掉头看去,但见慧敏姐的三个孩子鸡雏般圈坐在被子里边,三颗小脑袋,六只绿眼睛,一齐朝向着他,正惊骇地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三个熟睡中的孩子,显然早已被那个可恶的瘸鬼给惊醒了过来。这三个小家伙一时不明白外面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抖颤着围坐在被子里,像是被劫的鸟巢一般,正惊惶待捕之时,荀更新猛然就在他们面前突兀而起……

这无异于暴鹰突至,令鸟娃们惊心触目地哭叫开了。

  荀更新一看这等情形,决定先救了孩子们,再去救大人。他正要靠近时,孩子们却真的像是有凶鹰扑过来一般,惊骇地退缩着,并异常恐惧而绝望地放开声子嚎喊开了。

  荀更新一怔,惊愕地急急后退,嚎叫声也跟着渐退;这时,外间的撕扯叫嚷声却渐甚。一时间,荀更新被里外间这哭喊号啕、吼嚷叫骂声深深地刺激着,他惊心动魄,魂飞胆颤,是进是退一时半会没有了主张,一个八尺男儿,竟浑身哆嗦着直呆呆地惊愣在了那里。

  突然,一声沉闷的钝响过后,所有的一切怪异般地恢复了深夜的寂静。

  所有的阴森与恐怖,刹那间在暗夜里幽然滋生。

  荀更新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一个箭步紧急向外间冲扑过去,顿然在那具肉体前惊惧着跌跪了下来。

5

赵宝元最终被智慧敏用菜刀背子劈头打倒在地的第二天,他就被他的两个哥哥抬放到了荀更新家的热炕上了。

  刚从门外打工回到家的荀宽厚惊惶疑乱地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赵宝元的两个哥哥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跨出门坎时,杀出口风,人已给你们打了交待,是死是活自个看着办吧!

  赵宝元头上包扎了一圈白纱布。左边瘸腿脚片子上裹着厚厚的棉絮,显然已无法穿鞋戴袜,不能正常下地行动了。他像是为给荀家打天下,刚刚负了重伤,正瑟瑟地缩在炕上,需医待药,等吃要穿,看功领赏。

  荀宽厚夫妻俩惊慌失措,愣怔着面面相觑,他们真的不知道又是哪一方天空轰然塌陷了。

  突然,荀更新不知从什么地方气冲斗牛般地冲杀进来,他一只手怒不可遏地直指向赵宝元的脑门心,随即浑身颤动,满脸憋黑地喊道:“赵宝元!我荀更新并没有打你,你凭什么讹人?你凭什么讹诈寒伧人?你!……”

随着荀更新这尖利凶悍的叫喊声,赵宝元突然在炕上抽搐成团,他双手揽抱着双膝,小孩子般地就地翻滚着哭闹了开来:“哎哟哟——疼死我了!……我今天就死在这墓子里算了……”

  “你这不要脸的老瘸腿!”

  “谁不要脸了?”赵宝元猛地翻身坐起,满脸透着委屈受辱的伤痛,异常悲愤地嚷道,“你嫩撅娃娃贼心老辣,心性恶道,和那寡妇乱了辈分,胡娼乱奸也倒罢了,却为啥要设计陷害我这残废了的鳏寡孤人?好邻好居的,你娃娃怎好意思呀!……”赵宝元嚷叫中,竟冤屈地抹开了眼泪。

  听他这样嚷叫,荀更新更加气恼,但话语却略有缓和,他愤慨地叫道:“谁定计了?谁陷害你了?告诉你!我可没碰你半根毫毛!”

  赵宝元愣怔地瞅着荀更新,突然泪水干涸,脸色煞白,急切而愤怒地吼道:“你躲在幕后谋划害人,却还装出无事好人?今天,老子我明着说了,原来,我只想看看你小子肯不肯认错,我心底里并未像我的两个哥哥教唆的那样要乘机讹人;现在,你既然说这事与你毫无相干,那么,老子我也就不得不讹一回人了:你小子看不好我老汉这伤病,我还真不走了!反正我这瘸腿子一辈子活得苦戕,最终就给你小子挂个肉门帘算了!……”

  荀更新满脸胀红着,还想嚷叫,却被他母亲强扯硬拽着,拉出了门外。

  荀宽厚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惊疑而讨好地靠近了赵宝元,灰黑燥裂的嘴唇努了几努,最终和软地说:“宝元弟,你看我养了这么个灰宝,你就甭往心里去。千错万错我的错,千过万过是我的过。你要不嫌老哥这里简陋寒酸,就住着吧。反正,我的这右手腕子也伤痛得厉害,咱们两个伤残兄弟不正好可以抚伤惜痛,同病相怜,好好说说知心话了?”荀宽厚见赵宝元渐渐低垂了花白的脑袋,内心立刻得到鼓舞,继续动情地说,“咱整个冬天,猪肉羊肉也都吃腻了,等会让你嫂子把那只大公鸡宰了,正好给咱弟兄俩补补伤残;冬公鸡、夏草鸡,好着哩……”末了,荀宽厚才话锋一转,问到了正题,“宝元弟,你说更新这灰宝和智慧敏有那种事了?”

  “宽厚哥,你还不知道?”赵宝元显得有些惊奇地说,“这小子贪色猫腻,竟敢和那下贱的寡妇设计陷害我,在门口安了捕鼠夹子,将我这瘸腿……”

  “甭说了,老弟,我全明白了。”荀宽厚沉痛地向赵宝元摆了摆手,低着脑袋没话了。

  “老哥,我只是说说而已,我怎会讹你呢?我只是想吓唬吓唬更新这小子,压一压他的狂劲。”赵宝元说话间,挪动着身子靠近了荀宽厚,然后又神秘兮兮地说,“我只怕死鬼张侯怀弟兄们不依不饶,老哥你可要提防着点。”

  “张家?”荀宽厚惊慌地抬起了头。

  “对呀!张侯怀死了不久,你家的更新就和智慧敏这么勾搭上了,这不是给张家户族门上屙屎吗?”赵宝元眉飞色舞地进一步分析说,“张侯怀的那三个愣头弟兄可不像我赵宝元这般稀松无能,那可是什么瞎事都能做得下的。另外……”

  荀宽厚突然感觉因打工而受伤的手腕子钻心般地疼痛难忍。这几天,这手腕子愈益伤痛,但还没有像今天这般发作得厉害。这一刻,他疼得差点叫出声来,人也再不能稳当当地在炕上坐着了,配合着这要命般的疼痛,他赶忙下了地,一张腊黄的瘦脸,痛苦地扭曲着,中邪似地做起异样的舞蹈。他就那样在脚地当中蹿跳腾挪,像是要摔脱正在咬手的蟹子,却又无法做到。

  康水梨忙将止痛药拿来,给荀宽厚灌服了两颗。

  荀宽厚却一把夺了药瓶,“唰”地将小半把的药片按进了嘴里。

  不多时,豆大的冷汗从脑门上沁出,人也稍有安静,“舞蹈”逐渐停息了下来。

  “你怕得用‘杜冷丁’了。”赵宝元看出荀宽厚的伤痛比他要严重得多,就想起了医生曾对他说过,实在疼得支持不住,就该用这激素类药品;但凡激素类药品,多有依赖性,用了就难以摆脱得开。于是,他又更正着说,“最好不要用。”

  赵宝元好吃好喝了三四天,刚走了还没几天,死鬼张侯怀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就真的又撵上门来了。他们气势汹汹地到来后,倒没有对荀宽厚家怎么样,甚至连家门也不肯进去。他们只将荀更新叫出门外,在院子里敲着他的脑袋警告说:“再到我们家那寡妇门上骚情,小心打断你小子的狗腿!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这种示威性的挑衅遗留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影,其实远甚于赖吃赖喝的赵宝元给他们带来的那种种的隐忧。

  随着前后这两起事件的突然发生,使得本来已经受伤了的荀宽厚,感觉到肢体的伤痛已经逐渐侵袭到了他的内心。而这种由于心灵所造成的伤痛却往往是可怕而致命的。

  在婆姨康水梨的一再规劝下,荀宽厚正准备要回城去重新彻底医治这只手腕子时,荀更新偏就惹出了这等事端。这件事初看起来,像是更新这娃成熟了,有撞劲、能涉世了,但仔细思量,却是要毁了他的一生。他和死鬼张侯怀的女人搞在了一起,不说他不记恩师情谊,乱了辈分;也不说他由此招惹事端,得罪众人;更不说他沾腥费神,贻误前程,单是他年近三十岁的人了,却抛弃祖德遗训,落下个头脑简单、嫖赌俱全、与人苟合、无道缺德的灰名声,仅此,他这一辈子的光棍命运,便算是注定的了。

  人小活父母,人老活儿女。眼看着向六十花甲靠拢的荀宽厚,活得个啥儿女?他不想也倒罢了,一旦前后思谋起来,真觉得活不成个人了。因此,当这件事稍有停定,他的婆姨再次劝他去医治那只脓肿着的手腕子时,他却将老脸一沉,闷闷地吼道:“死不了!要是能跟着这伤痛死了,我这辈子倒可少遭些罪责。”

  无论是赵宝元前来讹诈,还是张氏三兄弟上门威胁,都丝毫未能阻隔荀更新与智慧敏的丝缠蔓连。相反,由于各种外在侵扰与阻挠的存在,反而更进一步加深了俩人在一起时的新奇与刺激。他们因了共同面对的风浪,心与心反而贴得更近了。

  不过,现在有一个最直接的问题却摆在了他们的眼皮底下。智慧敏的三个孩子对他们之间的交染已经有了由模糊到逐渐明晰的察觉。这天半夜里,当隔壁房间里那异样的喘息声和狂荡的撞击声再度响起时,三个孩子就在这边一哇声地哭喊开了。这时,智慧敏披了个衫子跑过来,连凶带唬道:“悄声睡!哭啥?半夜三更的,就不怕招来恶狼?”智慧敏说着,就又要走开时,三个孩子突然又汹涌地哭叫道:“妈妈!你别走,我们怕恶狼!我们怕……”

  “别怕!妈妈在外间给你们照看着恶狼,你们才好睡了,啊。”

  “妈妈,我们害怕外间的响动。”十三岁的大男孩不满地说。

  “妈!更新哥哥为何天天欺侮你?”十一岁的小男孩疑惑地质问道。

  九岁的小女孩哭着扑向了妈妈的怀抱,娇声嫩气地哀求着说:“妈妈,我怕。我要和你睡……”小女孩边说,边拉着妈妈的手往回扯,扯拽中,就又哭得更凶、更冤屈了。

  智慧敏再不知该如何装哄安慰孩子们了。正左右为难之时,荀更新穿戴整齐地走了过来。他随身掏出了大把的糖果展扬在了孩子们的面前。智慧敏连忙抓了几颗塞在了小女孩的手心,小女孩立刻喜滋滋地丧失了哭声;当智慧敏再将剩余的糖果分给那两个男孩子吃时,他俩却将小手向后摔去,愠怒地噘起了小嘴。

  荀更新立刻小声着说:“别恼,别恼哇,叔叔,噢不,哥哥,哥哥,这就走呀,啊。”

  智慧敏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慎怒地说:“这黑天半夜的,你往哪走?”但是,她一时也想不来,倒底该怎办。两个大人在三个孩子面前,面面相觑,显得难为情极了。智慧敏稍有镇定后,才又对更新说,“你就原过去在那张小床上睡吧,我和孩子们在这边唾呀。”三个孩子听母亲这样一说,立刻无比欣喜地欢愉了起来。两个男孩突然快乐地开始争抢那放在枕边的蜜糖;而后,三个孩子一起嬉戏着,将母子复归团聚的喜庆气氛舒张到了极致。

  荀更新发傻呆愣地看着他们母子,而后默默地走过隔壁去,在留有余温的小床上,独自蜷缩了下来。

  接连几天,荀更新再未登门。

  智慧敏以为,更新多日不来,可能是出门去了,但当她远远地瞭见更新的身影仍在自家房前屋后忙忙火火地出没时,她的心当下就“噔”地弹跳起来。

  不知为什么,智慧敏突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善。她心性易怒,脾气暴躁,常常因为一些先足挂齿的小事,而将三个孩子凶喊个没完,搞得一家人紧紧张张,异常地不舒畅。一天,智慧敏的大孩子放学回家后,见他妈妈整日就这样黑沉着脸,遂磨蹭着走过来,小心着说:“妈妈,还是让更新哥哥过来住吧。”

  智慧敏甚是诧异地看着这小家伙,惊疑地问:“为啥?”

  “更新哥哥来了,我们都悦意,都舒气。”

  智慧敏稍一愣怔,而后深深地弯下了腰,将孩子一把抱起,紧紧地搂在了胸怀;当即,一股热流从心际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第二天,智慧敏便毅然找到了荀更新的门上。

  荀宽厚老两口,见智慧敏突然登门,感觉陌生而惊讶。往日里很熟悉,很要好的邻居,今日彼此间却显现出很深的过节。一种无法摆脱的尴尬氛围在每个人的心头留下了灰败的阴影。

  “她——她婶,快!快过来坐吧。”还是康水梨率先打破了这种难堪的僵局。

  荀宽厚瞪了智慧敏一眼,一只脚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气乎乎地扭头走出了房门。

  智慧敏眼泪汪汪的,低埋着脑袋,狠劲地搓捻着两个大拇指头,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显得紧张而慌乱。

  末了,她终于坚定地昂起了头来,表情复杂、近乎变态般地看着康水梨,说:“……水——水梨,姐,更新——去哪儿啦?”

  “刚才,还在给牲口添草喂料的。”康水梨见智慧敏说话吞吞吐吐,怪可怜的,想想她一个寡妇人家,也真不容易,就又近乎同情似地说,“你刚才从外面进门时,没见着他?”

  “见着了。我见他进了这家门,这才——才撵来了。”智慧敏实话实说。

  “嗯?!这就怪了。”康水梨惊异地搜寻了一遍前后屋子。智慧敏也确信更新并不在这屋里,只感觉一阵惊疑。

  “找他有事?”康水梨装出一脸的平静,试探地问道。

  “噢,没——没事。嗯——有一袋子玉米,我想往家里搬一搬,我一个人扛不动,想让——让更新帮着抬一抬!”智慧敏慌而不乱,信口撒了个谎。

  “噢——”康水梨用异样的眼光瞅着智慧敏,再不说啥。

  智慧敏赶忙低了头,再次条件反射般地搓捻起了那两个大拇指头。

  沉默片刻,她蓦地醒悟了过来;她连忙讨好地向更新的母亲笑了笑,默默尴尬地小心退出了那道门坎。

  荀更新刚才的确是进了自己家门的。

  他是看见智慧敏像是要去往哪里,而要路过他家门口时,才暂且放下了喂牲口的活儿,急急地躲回到家里来的。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慧敏也跟着他,就要进到他家的门来了。他顿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女人不要命了?!这不是明着要让爱面子易动气的父亲当面难堪吗?慧敏呀!慧敏,你怎么就这样糊涂了呢?

  在智慧敏跨入门坎的一刹那,荀更新迅即溜入灶间,猫儿似地顺着通往房后的那道小门逃了。

就眼下而言,荀更新是不会也不敢去考虑他和智慧敏之间今后究竟会是怎样。他只觉得慧敏姐给了他身心的无限欢愉,使他明白了人世间原来还有如此美妙的福乐享悦。一如当年的亚当和夏娃偷吃了人生禁果,他岂可和这个可亲的人儿分割开来?但是,慧敏姐毕竟是拖儿带女的邻居大姨、大婶,是成家立户的师母长辈。和她在一起独处时,他可以大胆地甩脱掉人世间这所有的禁锢,大胆地去暴露去宣泄那原本的野性与欲求;但是,一旦远离了和她在一起时的亲密接触,他的头脑就逐渐由狂热的晕厥回复到了清醒的常态。特别是在赵宝元和张氏三兄弟先后找上门来和他闹事之后,他的头脑里就逐渐开始反省那世俗中的常理了。

  那天,因为三个孩子的哭闹,他不太满足地独自在那张小床上委屈了一夜。第二天,未等孩子们起床,他就早早地离开了。当他迈出慧敏门槛的一刹那,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从他的眼前神秘地掠过,就像是在慧敏门道口蹲候盘卧了一夜的恶狼,猛然被他开门惊起后,逃遁了。他猛一惊愣,然后紧急追出院落,远远望见逃窜着隐入对面柳林丛中的“狼影”,正像是张侯怀的小弟张小怀。荀更新突地被吓了一跳,头皮阵阵发紧,浑身迅即暴起了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

  他情急慌乱中,解出了一泡屎尿,而后慢慢明白,女色不可贪求!看来,张氏兄弟已经在暗中盯梢着他了!

  他隐约预感到,有人就要在暗中戕害与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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