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

读者投稿小说类

极夜

文/伊甸

01．

当班主任带着那个短发女生走上讲台时，我恰好不小心碰掉了桌边的咖啡杯。我咬紧下唇，丧气地走到教室墙角拿来扫帚和拖把，一边打扫一边偷偷抬眼打量她。可女生在淡淡说出一句“我是叶珣”后，便不肯再出声，只把目光直直射向我，嘴角弯起隐约的弧度。

我迅速低下头，像个被当事人发现端倪的偷窥者，心跳没种的冲刺起来。我欲盖弥彰地胡乱拽动拖把，而叶珣已经朝着班主任指向的空座位走过来。显然，堵在过道正弓腰拖地的我，挡住了女生的去路。

不知为何，头脑短路的我在那一刻竟没有及时让开。当然，叶珣也没表现出等待的意愿，她在我身侧停顿了两秒，然后毫无顾忌地踩住拖布头迈了过去。我怔怔看着因为没有握紧而从手心滑到地上的拖把，心中满是当众出丑后的羞耻感。

我眯起眼瞪住身前的柔弱背影，弯腰拾起蘸满废弃咖啡的拖布，对准女生的后背用力捣过去。

02．

足足在办公室站了两节课，我才把那篇要求“反省深刻情真意切”的一千字检查划拉完毕。班主任盯着那几页前言不搭后语的检查看了半天，终于摇头叹息着将稿纸扔进了抽屉。

“回去给叶珣道个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班主任见我一直低头不吭声，语气忽而软了下来，“听说你画画不错，正好我这儿有张全市中学生绘画比赛的报名表，你有兴趣的话，不妨试试。”

我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班主任那张堆满笑容与皱纹的脸。

说心里话，我实在不怎么喜欢她，刻板、事多又啰嗦。当然，她也一定不喜欢我，成绩差又不懂讨老师欢心。所以今天是要闹哪样，让相看生厌的两人上演一出关心与感动的温情戏码？我才不要！于是假装粗鲁地抓过报名表，逃命似的跑出办公室。

还没跑出几步我便停了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走廊尽头的那抹孤寂身影。僵持良久终究败下阵来，我耷拉着脑袋小声问：“不用上课吗你？”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回应。再抬头时走廊里已空无一人，仿佛刚刚出现的叶珣，只是我杜撰出的梦。

“元珂！能走了吗？”男生刻意压低的声线小心传来，弯腰躲在楼梯拐角的赵籽辰，正一手举着个书包冲我张牙舞爪的傻笑。

我笑着揉揉眼，快步走向赵籽辰，就像走向一团永不熄灭的太阳。

03.

“听说你今天和别人打架了？”饭桌上，哥哥挥舞着筷子阴阳怪气道：“是谁这么嚣张，连我元宥的妹妹也敢欺负，看我回头不找她算账！”

“闭嘴吃你的饭吧，高三还这么有时间管我的闲事。”我狠狠白了哥哥一眼，顺便心虚地看了下坐在对面的爸爸。

妈妈将一碗鸡丝燕窝放我桌前，慢条斯理地说：“怎么这么和哥哥讲话？不管怎样元宥还不是为你好？”

我不屑地撇撇嘴，推开碗碟嘟囔着饱了，起身朝房间走去。但离开前，我还是没忘记在元宥伸出来的脚背上用力踩下去。

不理会贱嘴男夸张的哀嚎，在他冲过来之前，我已经迅速跑上楼梯锁好房门，并一头栽进床头的玩偶堆里。然而，看着这些玩偶一成不变的笑脸，我竟渐渐觉得烦躁。于是突然不留情面地抓起这些夜夜陪伴我的小家伙们，发了疯般朝墙壁掷去，“你们装什么无辜，明明什么都知道，干嘛还摆出一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欢快嘴脸？伤心难过的人只有我一个吗，凭什么你们就可以若无其事？凭什么！”我无力地瘫在床上，捂住眼睛不能自抑的大哭起来。

04.

才走进教室，我就已经看到了课桌上那个崭新漂亮的马克杯。我侧过头冲假装背单词的赵籽辰皱了下鼻子，顺便瞟了一眼正趴在课桌上瞌睡的叶珣。

“还真是睡得专心致志啊！”班主任课讲到一半，将手中的半截粉笔精准地投向目标后，脸孔板得更冷峭了些，“作业不交上课睡觉，你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如果再这样下去，你最好立即离开我的班！”老太太瞪了一眼满脸惺忪的叶珣，转过身擦掉板书，“要是没睡醒，就回家睡够了再来。”

随着一声门响，叶珣竟真的起身离开了教室。

不过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怪异的反骨少女叶珣，竟在年级考试中搞了个第一名，这让她从各科老师教训学生时必提的反面教材，摇身变成了敦促大家努力上进的典型榜样。我忍不住垂下眼角，将排名单不情愿地收进衬衫口袋。没什么值得难过吧，成绩不是一直不好吗？我这样安慰自己，可心里还是压抑。

05.

为了给赵籽辰准备生日礼物，我趁着周末特意把隔壁班的死党拽了出来。只可惜逛了一下午，竟不知究竟该买什么好。

“我看给皇上选妃都没有你给小辰辰选礼物困难。”家家一边吐槽一边用兰花指捏起盘子里的焦糖肉桂面包，“元珂你真讨厌，明知道人家在减肥还这样诱惑我，要是我家Kris知道我跟你出来偷腥，一定会……”

跟我出来偷腥？！我惊恐地挥手打断家家的疯言疯语，“把心放回汪星人肚子里吧，就算你把自己吃成一头河马，Kris也不会知道你是哪只鸟！”我来不及理会女生那张可怜欲哭的脸，急迫地前倾身体，“你跟她很熟？”

家家顺着我下巴拱去的方向张望，然后心领神会地压低身型，像个接头特务般快速地掀动嘴唇，“我跟她也不熟只不过她有在给我表弟补习功课所以见过一次算是认识这才打个招呼我知道你和她动过手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再理她就是。”家家一口气汇报完毕，紧跟着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带家教，做小时工，拿奖学金。所以不写作业，上课瞌睡还经常逃课。应该是……缺钱吧。

看着突然向这边走来的叶珣，我赶忙低头，然后又做贼般地偷偷瞄回去。店门开合间，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来，惊得我再次把脸埋进盘子。我慌忙按住扭动身体想要挥手招呼的家家，“你傻啊，我就是为了给他选礼物才撒谎说你失恋厌世，今天得去你家安慰你那颗看似威猛实则柔弱的心，难道你真的要大张旗鼓地证明你是个只需几口甜点就会瞬间神采奕奕的吃货？”

家家犹疑了几秒，最终瘫软着身子，委屈地将头埋下。

我心情复杂地窥着同叶珣交谈的赵籽辰。印象中，他们俩在学校里还从未说过话吧，怎么此刻看上去竟如此熟稔。愤怒和惶恐油然而生，我条件反射地握紧了桌边的手机。

“你男朋友和你死对头相处得还真融洽！”家家伏在桌上瓮声瓮气，旋又沉声咆哮起来，“我的天啊，叶珣该不是居心叵测吧！元珂你放心，要是那丫头胆敢打小辰辰主意，我发誓会用我的肉来保护你，绝对能把她坐成性别不能辨识。”

我没心情理会家家，只全神贯注盯着赵籽辰，见他从手袋里掏出课堂笔记递给叶珣，随后才拿起手机查看。

“我当然是在家温书啦！想你。”

想我？我捏紧手机冷哼。模糊的视线里，赵籽辰轻轻拍了拍叶珣的肩膀跟她挥手告别。

06.

“可不可以让叶珣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我抬头看向站在我课桌旁的赵籽辰，“随你咯，你的生日你开心就好。”

“我还以为你会介意和叶珣之间的摩擦而极力反对呢！”赵籽辰翘起唇角，“我觉得叶珣挺孤僻的，平时独来独往也没个朋友，正好借我生日的机会让她和同学们多熟悉熟悉。”

我勉强撑起笑意点头，并迫使自己不准回头。但赵籽辰欣然前往的模样竟自顾自跃上脑海，他嗓音清爽的邀请也清晰地涌入耳孔，我开始手足无措的湿了眼眶。

“不去。我没时间。”我抹掉眼泪回头，只见叶珣冷着脸将笔记扔进桌洞，头都没抬一下便趴在桌上开始睡觉，仿佛前天晚上在CaffeBene里同赵籽辰顺畅交谈的人并不是她。剩下可怜的赵籽辰尴尬地站在原地，神情寂凉。

欢欣的惬意专横地掠上心头。那一刻我是真心感谢叶珣没有答应赵籽辰的邀请，也真心不想将那个立于挫败之地的男生解救出来。就让他丢脸地站在那好好清醒一下吧。

“喂？”女生懒洋洋地抓过桌洞里震不停的破旧手机，语气急转，“什么时候的事，我早上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叶珣提起她断掉肩带的烂书包就往外跑，“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鬼使神差的，我竟也随着叶珣追到了门边。

忙乱中，书包不争气地掉到地上，叶珣气急败坏地骂了句脏话，回身捡拾时恰好对上了我的眼睛。那一刻，她的眸里斥满了琐碎的忧伤，“我先走了。”

她在同我讲话？我迟疑地点头，放任泪水再次撑紧眼眶。直到赵籽辰过来拭净我脸上的泪痕，我才如一个功成身退的残兵般软进他怀里。只是这次赵籽辰并没有笑，他悲廖的目光让我感到眩晕和冷。

我正走在通往冬日黑夜的甬道上，再见不到灼炽的骄阳。

07.

自那以后，叶珣一直没来学校。而我还和以前一样，稀里糊涂地往返于家与学校，偶尔发呆偶尔涂鸦，同赵籽辰间依然是不痛不痒的相处模式。

周六下午第二堂课还没结束，我就瞥见了站在教室门外的元宥。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头，整个身体像一团没有骨架的棉花般软软地贴上墙壁，长长的刘海遮住眉眼，像睡着了一样。

下课铃才刚响过，老师还没有讲完题目，元宥便已大摇大摆地推门走进来，一个深鞠躬外加一句响亮的“老师再见”后，迫不及待地扯着耳机向我蹭来，“《BestOfMyLove》，好听唉！”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推开元宥。

“你快听一下嘛。”男生用力拍打我阻挡的手背，并在我龇牙咧嘴的空当力道强硬地将耳机塞入我的耳中。

我表情幽怨地瞪视元宥，却没什么反抗的能耐。

还记得我上学期生日，原本正进行测验的教室突然呼啦啦涌进一群黑衣人，挤满了教室过道甚至室外走廊。刚工作没多久的老师几乎被吓哭，可怜的小女生还以为是某个恶势力组织，一边抖着声音高呼“不要伤害我学生”，一边翻出手机准备报警。而这帮群情激奋的家伙却在此时齐齐转向我大声唱起了生日歌。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傻了。然后那些唱功拙劣的男生们纷纷侧身让出一条窄径，在苍白歌声的衬托下，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的元宥捧着一束香水百合，像只白条鸡一样跳着杰克逊的舞步滑到我桌前，“亲爱的妹妹，热烈庆祝你高中生涯的第一个生日，以后有你英姿飒爽可爱无敌的哥哥罩着你，保准你的高中生活甜如蜜！”说罢还不忘露出他的小虎牙，冲我得意地挑挑眉。

我绝望地闭上眼，心里没有一丝感动，幸亏教务主任带着警卫风风火火冲进教室替我解了围。原本如临大敌的教务主任在看到公然扰乱课堂秩序的傻小子们竟是本校高三学生时，彻底怒了，他肥硕的手掌揪住元宥的后衣领，生拉硬拽地将男生拖出教室，“有你在我还真不用担心会寂寞！”

我跟着大伙儿一起挤到教室外的围栏向下张望，只见那些捣蛋鬼们正一个挨一个地绕着操场跑圈。而我的奇葩哥哥，怪叫着晃荡在长长的队伍里，指挥那群屈服于他淫威之下的男生再次唱起让人心碎的生日歌。他们一直跑一直跑，伴着西下的落日，仿佛要跑进太阳里。我看着元宥那颗醒目耀眼的小虎牙，瞬间觉得温暖起来。

去年，我高一，元宥高三。今年，我高二，元宥依然高三。妈妈原打算让他走三本，可元宥不同意。他说不放心留我这个傻妹妹在没有他的学校里，他要一直陪我，直到遇见可以让我托付终身的人。

多煽情温馨的小心愿。可元宥不过是舍不得他那帮狐朋狗友，却非要打着“爱妹妹”的旗号博取老爸的支持。

看来老师也懒得跟元宥这等学校知名的歪瓜裂枣正面交锋，阔绰地布置了家庭作业后便卷起教案奔出了教室。

“你还真听起来没完啦，赶紧收拾书包，司机还在校门口等着呢！”元宥不耐烦地扯掉刚塞进我耳中的耳机。

“我不想去。你就跟爸说我今天被老师留下补考了。”我咬着指甲不去看元宥。

“咱别闹了成吗，一年一次你就不能应付一下？非得惹得妈不开心爸也难堪你就得意了？”元宥一手拎起我的书包一手拽牢我的胳膊，毫不疼惜地往外拖，“你以为我闲得蛋疼来找你，还不是爸担心你不肯去才千叮万嘱我来接你。”

我无助地回望座位上的赵籽辰。可他只是神情悲悯地看着我，并无动作。

我在刹那间恍悟，赵籽辰是个王子没错。但他也只是王子而已，却与骑士无关。他可以在太平盛世里爱我宠我，却不能在兵荒马乱里护我周全。

08.

今天是外婆生日，作为家中独女，妈妈自然会替外婆张罗一个豪华盛大的寿宴。可我并不喜欢外婆，因为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她的眼中只有元宥，那种血脉相承的偏心，明显的瞎子都能看出来。所以她那栋清冷的大宅子，除了非去不可，我从不踏入。

其实我知道，外婆也不喜欢父亲。但父亲毕竟是她女儿的爱人，她就算不喜欢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分。至于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外孙女，似乎不论外婆做出什么来都不要紧，因为她只要有一个外孙就足够了。

我不耐烦地敲着车窗，身体里撞击着令我肝胆俱裂的不乐意。元宥这臭小子真不靠谱，说是去取提前给外婆订制的蛋糕，可过去二十分钟了还不见他从店里出来。

我咬咬牙，刚打算拎起书包逃之夭夭，却看到元宥将一个服务生从店里给生拉硬拽出来。我缩紧瞳孔，立马推开车门向蛋糕店跑过去。

“放手！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可要叫人了。”女生眼神冰冷，语调也冰冷，“要不是看在你是元珂哥哥的份上，我早就不客气了。”

“呦嗬，给你神气的，你倒是叫个试试，信不信我一拳打碎你的牙！”元宥虎着脸抬起胳膊。

“你在干嘛，好端端的抽什么疯？”我从元宥背后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

元宥一边挣脱被我死死钳住的手，一边恶狠狠地指着叶珣吼：“我警告你，别看我妹老实就欺负她，你以后给我小心点，惹我不高兴的人，不论男女，都没好下场。不信咱们走着瞧！”

我拼命把元宥往街边拽，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我从来不知道看似弱不禁风的他，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我急得哭出来，生怕元宥会对叶珣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哥你别这样，我们还得去外婆家，时间要来不及了……”

元宥一把把我推到叶珣身前，“姓叶的，你看清楚，这是元珂，是我元宥的妹妹！你给我好好记在心里！”男生揽住我的肩转身，胡乱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你丫头可真给我们元家丢人。”

我哽咽，“你凶她一个女孩子干嘛，你要是对她动手脚我不会饶过你的。”

“你当我是会对女生动手的烂咖吗，我不过是吓吓她而已！你个笨蛋快别哭了，丑死啦！”

可我却哭得更加汹涌，“你吓她干嘛啊，她那么不容易。”

我坐在客厅的复古洋沙发上，看着不远处的元宥因为将生日蛋糕弄烂而向外婆撒娇请求原谅。慈眉善目的老人疼爱地抚着外孙的头发，从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男生手里。司空见惯了这种桥段，我木然撇过脸，仰头喝光杯里的香槟，然后穿过众多虚伪的男男女女，走进洗手间换掉妈妈帮我准备的小礼服，匆匆逃离了这个矜持尖酸的怪笼子。

09.

又是等待。有生以来我最惧怕的状态，寻不见端倪，且易滋生背叛。我蹲在路边，像堆被丢弃的垃圾。

叶珣揉着脖颈走在前面，我则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女生闪进蔬果店买了三个苹果两根香蕉塞入书包，便一直马不停蹄地快走，半秒也不肯停歇。我连跑带颠地跟着叶珣跑了四十多分钟，过了几个街区已经不记得，反正早没了楼群和路灯。乌漆抹黑的大背景下，只有一片歪七扭八的低矮平房，和一个瘦弱喑哑的背影。

我开始恐慌起来，找出元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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